龚鹏程:秦始皇与孟姜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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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北京往秦皇岛,过碣石山,经北戴河,抵秦皇求仙入海处。 再北,就是山海关、老龙头,万里长城的开端了。
这样的地方,当然秦始皇之遗迹甚丰。 金山嘴东边及横山所出土秦王行宫遗址,古物颇多,长城更不用说了。 距长城山海关六公里处,还有孟姜女祠,亦与秦王有关者。
秦皇岛附近有这些景观及遗迹,丝毫不觉奇怪。 但我来游此,谛观其迹,感受却甚怪异。
秦王功业,是非难言,故可勿论。 但是,这个地方,真与秦始皇有关系吗?
《史记》说蒙恬将三十万众,北逐匈奴、筑长城,「起临洮,至辽东,延袤万余里」,《水经河水注》说蒙恬筑长城,「起自临洮,至于碣石」,晋太康〈地理志〉也说:「乐浪遂城县有碣石山,长城之所起」。 他们筑的,就是现在东起山海关,西到嘉峪关的万里长城吗?
先说西边。 临洮,是现在甘肃省兰州一带,因临洮河,故曰临洮。 古为胡汉接壤之地,唐人诗因有「至今窥牧马,不敢过临洮」之句。 而嘉峪关,则在今甘肃酒泉,远比秦时所筑长城更西。 事实上当时的秦只在陕西一带,筑城至兰州临洮,西防便已足够,这跟后来的情势十分不同。 汉时西域经略之需,设郡直抵今新疆中部,河西长城也就扩筑到敦煌玉门关阳关,不再是秦朝的规模了。
东边呢? 秦以前,燕已有长城,由热河赤峰,经辽宁锦县盘山县至辽阳,已经比现在的长城北方得多。 秦以燕长城为基础,建得更远、更北。 多么北呢? 我们若打开地图,在河套以北,内外蒙古交界处拉一横线斜上到现在的沈阳以北,大概就差不多了。 距今之长城,可远得不只数百里呢!
怎么会差这么多? 主要是地名上搞错了。 秦长城东起碣石。 这个碣石,可不是现在秦皇岛所谓的碣石山或旅游书上说的:「秦皇岛市,古称碣石」。 现在这个碣石,西临渤海,近滦河口。 秦时那个碣石,在现今韩国平壤附近。 故整个辽东半岛、韩国北部鸭绿江流域,都在秦长城的屏障之内。 二者相去,远及千里,隔海相望。
现在这起于山海关的长城,起始于晋朝的幽州长城。 历代兴革不恒,现今存者,大抵为明代之「边墙」。 与秦长城,仅在宁夏横城一段重叠,余俱不同。
从前梁启超在《中国历史研究法》中谈鉴别史料的方法时,就曾说:「有明明非史实,而举世误认为史实者。 任执一人而问之曰:『今之万里长城为何时物?』 其人必不假思索,立答曰:'秦始皇时'。 殊不知此答案最少有一大部分误谬,或竟全部误谬也。」 他以建筑材料来考证,说秦用版筑,不是现在我们看到的砖。 因此:「现在之城,或竟无一尺一寸为秦时遗迹,亦未可知」。
他的结论固然不错,但不须如此费事考证。 而且建筑材料后世本来也就可以抽换。 今长城非秦之长城,不在材料上。 根本在于那是两回事、两条只有一小处交叠的线、两道城。
因此,秦皇遗迹,俱属空花水月,一场历史的误会。 秦皇岛、孟姜女祠,多少游人来此嗟英雄、哭美人、愤坑焚之暴、叹仙路之遥、指杞梁以托兴、诣雄阙而寄傲,絮絮叨叨,哭哭笑笑,无非是一场戏谋,一些无聊。
不过,土人木偶拜久了,总也有些威灵。 这长城虽非秦时明月汉时关,毕竟也是明代遗物,也有五百年左右的历史。 长城上,十万寒光照铁衣; 长城下,“千堆战骨哪知主,万里枯沙不辨春”,明代秦代,到底又有什么分别? 秦之长城既已久堙荒草,权把明代边墙视如秦城,寄托些人命危贱的感慨,又有什么关系?
至于孟姜女,呀,那当然也是「本无其事,依声托事」的!
周朝王室及其诸侯,行的是固定族群的外婚制。 如所谓秦晋之好,就是说秦晋两国,历代通婚。 周王室姓姬,其后妃皆娶自姜姓,所以姜子牙才会是武王的尚父,俗称姜太公,亦即其外公也。 姜家有女初长成,姬家的公子王孙就都目艳心摇流口水,准备娶来。 故《诗经》中歌咏姜家小姐的诗甚多。 孟,是排行。 老大叫孟,老二叫仲,小的叫叔叫季。 孟姜,就是姜家的大女儿的意思。
请看《诗经. 鄘风. 桑中》说:「爰采唐矣,洙之乡矣,云谁之思,美孟姜矣! 期我乎桑中,邀我乎上宫,送我乎淇之上矣“。 看见洙乡采野桑的女子,就让我想起那位美丽的女孩孟姜,她要跟我在桑林、在楼上幽会哩。 〈邶风. 有女同车:「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,将翱将翔,佩玉琼琚。 彼美孟姜,洵美且都」,也是赞美姜家女孩,且喜其与我同车。 再看〈大雅. 绵〉说古公亶父,率众迁往歧山,而「爰及姜女,聿来胥宇」,便知周王室娶姜姓女,乃是传统,自古公亶父以来皆是如此。 姜家的女儿长大了,大家即来追求,恋爱谈得快乐,自然就「彼美孟姜」地大做赞歌; 倘或闹别扭,也不乏《衡门》这样的诗:「岂其食鱼,必河之鲂? 岂其娶妻,必齐之姜?」 天涯何处无芳草,干嘛非娶齐国姜家的女儿呐?
至于孟姜女那惊心动魄的哭,其实也另有来历。 早在孟子《告子篇》就谈到:「齐右善歌华周,杞梁之妻善哭其夫」,其事早在春秋时期。 赵注说杞梁名殖,齐大夫,打仗战死,「其妻哭之哀,城为之崩」。 这就是孟姜女哭夫范杞梁的原型,杞良是姓,不是后人以为姓范名杞良那个人。
「孟姜女」,其来历大约即是如此。 此乃泛称,非专指某一女子,此女更不姓孟。 如今,在孟姜女庙后殿且立有一石,镌望夫石三大字,谓孟姜女日日在此望夫,大属不经。 其夫若是去筑城,不是浮海至蓬瀛,她何须在此海陬登望呢? 传说哭城已属附会,望夫石、梳妆台,则更是幻中出幻,谐张为奇了。
但同样的道理。 祠孟姜女,不是祠那一位女子,祠的是那一点真情。 秦王绝地脉、版长城,民工之中,未必有一范杞梁,却实有无数之范杞梁。 筑城者、征战者、戍守者,死者相属,尸骸相积,其可悲可愤者,难以言宣,无可告语。 只有用一个孟姜女万里寻夫,徒见枯骨,悲而号泣,哭倒长城的故事,才能讲得清、宣泄得尽。 此即诗之兴而比也。
何况,既是秦皇岛,既纪念着秦皇,哪能不同时拜孟姜女? 秦皇之功业,以长城为最着。 霸业雄图,却抵不上孟姜女一段真情。 两者并祀,正足以使人开悟啊!